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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殖户符安平和昌小兰夫妇做好了告别的准备,他们想看看能不能购置县城的安置房。经历两次倒垸,他们觉得“不安全”,县城则方便些。但他们心里总是舍不得故乡,有地种菜,有院子养鸡养鸭。
8月底,湖南省政府第43次常务会议召开,其中一个议题是研究部署团洲垸灾后村民迁建工作。记者获取的一份由湖南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印发的《华容县团洲垸决口灾后农村居民迁建工作方案》显示,计划在2025年汛前完成7138户21462人的搬迁任务,除必要的集体生产设施用房外,原有居民旧房全部拆除,全部宅基地复垦,预计实际新增耕地3000亩左右。
一位60多岁的村民把排插冲洗干净放在门口晒,舍不得当废铁卖掉,要等着回收电器的人来看看。他说倒垸后第一次回来时,心想要不就算了,这怎么搞?淤泥把门堵住,推不开,墙壁破了个大洞。他和老伴终究刷干净了墙壁瓷砖,刨出家具,又花1000块换了一扇新门。一段时间内,这个家还是个落脚的地方。“家乡嘛,还是你自己的家,生活了这么多年。”
现在,他和妻子昌小兰住在团洲乡卫生院的一幢旧楼里。昌小兰在卫生院做临时工,收费、干杂事,院长看他们没地方去,给夫妻俩拾掇出一间屋子暂住。
最热闹的主路连通团洲垸内几个村子,挖机、绿色的挂车来来回回,拉着被泡烂的沙发、死掉的枯黄的竹子到决口大堤附近焚烧,有时夜里火也没有熄灭。附近村民说,已经烧了二十多天。
耕地也在等。秋天已经来到洞庭湖畔,稻田冒出金色,稻穗开始饱满。但在团洲垸内,溃口进来的洪水夹带着泥沙、建筑材料,还有被冲走的生活用品,都累积在田里,经太阳暴晒,土地表面撕裂成纹理张扬的块状。
倒垸那天,李福进不在家。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长沙,一个在岳阳。他和妻子在岳阳带孙子,看到自家被淹得只剩下蓝色的屋顶反复出现在媒体直播的镜头里,伤心不已。水退之后,他和大儿子回到老屋,两个人又是铲又是挑,足足用了一周时间把一楼约80厘米厚的淤泥清理出去。
倒垸前,方仁和希望女儿在农村长大,空气好,不管怎么样,老屋都在这里,女儿都可以回来住,是个永久的居住地。现在,他们很坚定,这样的遭遇不能再让女儿经历第二次。他们决定在县城物色一套二手房,最好是学区房。
针对住房分配、何时入住、田地耕种等后续问题,据湖南日报报道,华容县委有关负责人表示,将妥善研究解决,探索形成相对成熟的蓄滞洪区居民迁建长效机制,高质高效按时完成迁建工作,确保居民“搬得出、稳得住、能发展”。
李福进36岁那年,团洲垸围垦后第一次倒垸,他紧邻大堤的家被冲毁了。据岳阳市史志资料记载,1996年7月19日,团洲垸防洪大堤(桩号14+800)决口460多米,全垸5500多户受灾,直接经济损失5.5亿元,14人在洪水中丧生。当年的团洲垸决口位于团结村堤段,距团北村约5公里。那次团洲垸溃决后,直接承受防洪压力的钱粮湖垸也出现314米溃口,导致钱粮湖垸内淹没耕地12万亩,受灾人口6.5万人,死亡17人。
55岁的杨学飞在一片砖瓦中重重地跺了跺,用脚划拉开一层厚厚的灰,露出一片还整齐铺在地上的瓷砖来。他是村里抢险突击队的成员,快倒垸时,别人都在抢家里的家具、财产,他跑去大堤抢险,顾不上自己家。水一来,房子倒了,他做鞋子生意储存的货物也都被冲走了。最近,他借住在亲属家,每天骑着摩托车回到团洲垸老房子的原址,在废墟边待一会。“这是我的家啊,心里难受。”
家里没有收入,方仁和决定等忙好家里,就去打零工,农忙时再回来帮忙。他是村里不多的年轻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他说,“事已至此,怎么办呢?不可能一天愁眉苦脸的。”
9月,夜里七八点,团北村几个村民聚在屋后乘凉闲话。他们感到后怕,“幸好(倒垸)在白天,是晚上就惨了。”水来那天,有的村民在地里干活,有人骑着摩托呼喊撤离;水涨得快,一位村民只来得及把一台旋犁机开上大堤。
50多岁的农民方明华承包了约200亩地种水稻和大豆,今年都绝收了。去年刚开始尝试种的15亩吊瓜更让他失望,冬天的大雪压垮了支撑藤条的架子,弄好长了半年,现在又被水淹。
相比政府坚定的决心,有些村民还在犹豫。搬迁的细节未落定。搬不搬,什么时候搬,搬到哪里去,许多村民也没个答案。一位70多岁的村民担心,新的安置点离田地还有十公里路,农忙时每天来回不方便种地。一位在村里开了30多年小卖部的老板则忧心生计,如果搬了,要靠什么生活,如果其他人都搬走了,没了生意,留下也没有意义。
大儿子清理完房子便回了县城,李福进独自留下来等待。他说,“年前都在这里,等(补偿)政策下来。”他把一楼借给了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妻住,大水之后,老夫妻家的砖木平房被认定为危房。在大堤边,李福进和他们做了三四十年邻居。
汤文林也把厂子里的设备搞好了,再过段时间就可以再重新开工。这个位于团新村的烘干厂占地上千平米,是他和三个熟人一起开的,成立了七八年。厂子收购农户的谷子、黄豆,烘干水分后再出售。决口时,他只来得及抢出10余吨黄豆。被水泡了约一个月,剩下的160多吨豆子滞留在仓库、筛豆的机器里。豆子已发烂发臭,变成了地面上厚厚的黑泥。每个靠近的人都得紧紧捂住鼻子。大概腐烂的黄豆又生了虫——一群喜鹊总是在仓库里来回飞,在地上十厘米左右的泥沙黄豆混合物里找食物。
团洲垸的人们面临着一种临时生活。9月8日,十几个村民在团北村村委会对面的食品厂里住了半月。到晚上,一间二三十平的办公室摆满行军床,过道上暂时摆上了煤气罐做饭,一张木头饭桌是从淤泥里捡回来的。
但也有人早做出了决定。方明华的儿子儿媳方仁和与郭兰夫妇想好了,未来要搬到县城去。方家的房子屋顶通了洞,天光漏进来,瓷砖地上放着几张小夫妻的结婚照,是从泥水里收拾出来,又清洗干净的。8月底,一家人搬到几公里外受损较小的姨奶奶家暂住。村里通了电,郭兰立刻花2000多买了一台新空调——七八月是最热的时候,在安置点时,空调早上6点多定时关,一岁多的女儿总是被热醒后哭闹。
靠天吃饭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团洲垸总面积为52.34平方千米,其中耕地面积占约75%,方明华种了几十年地,种的亩数少不赚钱,收成后还要买新一年的种子、肥料。他便总是多包些别人家的地,最多的时候有300多亩。他说,这几年收成不好,去年只有五六万结余。
距离团北村决口处的十几公里外,灾后重建安置房第一期项目正在动工。载着红砖的卡车在工地上进进出出,挖掘机挖地基,工人灌注水泥,打下钢筋,2024年12月31日前要建成首批8栋住宅,通过验收并交付使用。工地门口的公示信息描绘了部分团洲乡居民未来的居所:建筑外立面为徽派建筑,砖混结构,总用户204户,总建筑面积近3万平方米。9月上旬,有的楼栋第一层已经有了砖墙框架的雏形。相邻的团洲学校也在施工,扩建操场。团洲中学将继续作为转移群众的固定安置点使用,原团洲中学与团洲中心小学合并,更名为团洲学校,分设初中部和小学部。目前,团洲学校已开学。
一次次与水的交手中,守卫垸里人们和生活的大堤比以前更高、更宽、更坚实。团洲乡东、南、北三面临湖,一线防洪大堤20.8公里,是华容、君山的第一道屏障。堤面高程37.0米,面宽8米,堤身均为沙基堤,七处穿堤涵闸,四处外排机埠,总装机容量3265千瓦(19台)。1996年后,团洲垸大堤曾遭遇过多次高洪。而自三峡蓄水以来,洞庭湖区江湖关系发生了变化,已多年未出险情。
一位70多岁的老人从狼藉的屋里扒拉出衣物,为了洗掉厚厚的淤泥,手搓了十几遍,现在又香喷喷地晒在了小院里。一家店铺门口,主人拿洗澡盆泡着一床大红被子。
“搞生活嘛。”和记者见面的这个下午,烘干厂的合伙人汤文林说了好几次这个词。9月初,厂里找人修好了当时花几百万买的烘干设备,换零部件花了十几万,又把厂子外墙、屋顶被掀开的铁皮换掉,计划今年剩下的年头收谷子。原本,9月和10月就是烘干厂最繁忙的时间,烘干的设备轰隆隆运转一天一夜,能烘300多吨稻子。
文件写明了计划中的3种安置补贴方式:货币安置人均补助7.24万元;在货币安置标准基础上于县城集中购房;在货币安置标准基础上,给予每平方米500元装修补助以及增加配套设施、征地等费用进行安全区集中建房安置。政府安置总投资为18.46亿元。
发到多位村民手里的一份落款为9月3日的告知书列明了暂定补偿方案。集中建房安置有三种选择:一是在团洲安全区购房,房价约为1400元一平米;二是在县城工业园集中安置,房价约为2400元一平米;三是统规自建模式安置,在团洲垸安全区政府统一规划的集中安置地建设安置房,由政府统一规划、统一建筑风格、统一基础及公共配套,自主确定面积、造价、承建商等。
村民们说,名单更改了好几回。公示栏上还留着被撕坏的痕迹。澎湃新闻记者注意到,8月30日张贴的一份常住人口公示表写明,本次“常住人口”的定义为“在7月5日团洲垸发生决口时,已在团洲蓄洪区居住半年以上的人员”。多位村民称,政府将按人口发放每人每月600元的过渡安置补贴,持续发放3个月。
三个月前,洪水从离他们家几百米的决口处涌来,急流在地面冲出了一个深度约30米的大坑。家里两层高的小楼和十多亩玉米、水稻都没了痕迹。她拍下灾后的团洲垸,指着大水坑边几平米废墟说,“这是原来的主屋,只剩一点点了”。
9月初,团北村村委会附近的公示栏上贴满了表格。有村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在名单上寻找自己和家人的名字。这是村里公示的常住人口名单,政府发放的米、油、矿泉水、方便面等生活物资都要按这份名单配给。
又说到搬迁,一个村民提起集成乡。1998年的洪水中,华容县集成乡大港村防守堤段溃决。后集成乡按政府要求平垸行洪,要求全乡人民在1999年1月1日全部搬离,至此集成乡的行政建制结束,当地成立小集成洪泛区管理委员会。但集成乡部分灾民故土难离,不愿移居他乡,直到2003年8月,小集成洪泛区还有不少移民滞留。
水退去后,李福进的两层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这块水域边。团北村二组和三组几十户人家正面决口,李福进的家方位略偏一些,主屋幸存了下来,经过建筑评级之后还能住人。
对住在垸里的人来说,整体搬迁是更好的选择。8月底,团洲垸整体搬迁的消息正式传来。湖南省拟在团洲垸开展蓄滞洪区居民迁建试点,实施整体搬迁,计划在2025年汛期前完成。
一边等,一边也没有闲着。9月8日,李福进已经在邻近的钱粮湖镇上干了5天活,帮人家杀鱼腌鱼,一天150块工钱。他种过地,也进城务过工,曾到富士康打工四五年,攒钱给儿子娶媳妇。今年他63岁,农村养老金一个月130多块。儿子在岳阳市做装修,租房一年要花一万多,还要养孩子。“我就外面打点零工,搞自己的生活。这个年纪不可能要儿子媳妇来养活。”他说。
垸里的生活总要继续。水来过之后,许多房屋已成废墟,有人在地基上架了一顶救灾帐篷。一夜之间,又沿着仅剩的残垣垒好了两面砖墙,用木头搭起了屋顶架子。
父亲方明华放不下土地,为了生活,地还要继续包下去。他说,“56(岁)了,出去打工也没人要。”家里的老屋也许可以重新装修,做个仓库,收成之后,做个堆放粮食的地方。
不过,这已经是28年前的事情了。华容县境内另一次罕见的大水在1998年。李福进记得,那一年汛期,大堤上叠着三层装着沙的蛇皮袋,洞庭湖的水面几乎和沙袋齐平,风一吹水来回晃荡,漫过沙袋,但团洲垸终究是守住了。
妻子劝汤文林什么都别搞了,他不听,要继续经营,“还搞个五年”。他今年60岁,微胖的脸总是带着点笑。2003年,他从供销社下岗,后来收过废品,买卖过棉花、农资,现在开着厂,还包了200亩地。用他的话说,这么多年下来,家里的条件在村里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经历这么一次倒垸,光是厂里的黄豆,便损失了100余万。他盘算重新起步的资金,还有几十万货款没收回来,还要找银行贷款。
许多村民都以为,倒垸不会再发生了。年轻人对于洪水的记忆更加模糊。32岁的方仁和只记得,1996年汛期后有段时间,他总是穿着雨靴走过泥泞的路去学校上学。今年汛期,他拍着胸脯向媳妇郭兰保证,肯定不会倒垸的。郭兰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她是重庆人,老家的闺蜜和郭兰开玩笑,你运气真倒霉,刚嫁过去一年多就被水淹。
对于生活在洞庭湖周边的居民来说,水患并不陌生。李福进是看着团洲垸一点点建起来的。1977年,他高中毕业第二年,下了农村,那一年团洲乡围垦而成,他也去挑了土建大堤,在这里定居。
昌小兰倒时不时在下班后骑着摩托回去,在封堵好的大堤上转转。她惦记着自己的保险柜,里面装了一两万现金和金银首饰。水退了之后,她老想着去找,还报了案,警察说要是有人捡到会通知她去领。找到的希望怕是不大。她用手机拍下原本是家的地方,已经被一片平静的水域取代。
9月初,连着好几天,村委会附近的小卖部里都有五六个人聚在一起聊天。农户闲得无聊,但也急不来。被大水打断生活的人们凑在一起开火吃晚饭,县城的熟人带来了菜,有鸭子、青椒,还有一瓶白酒,聊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倒垸展开。
口袋牛店竞彩app功能停用了吗2024年7月5日,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出现管涌,封堵失败后溃决。垸内被淹面积约47平方公里,6个村、1个社区共有7680人转移。到7月6日,决口最宽达到了226米。7月8日22时30分许,团洲垸湖堤决口完成封堵合龙。
垸,是人类在江湖地区围筑起的生活之地,今日洞庭湖区,千亩以上的堤垸有200余个。当地人把决口称作“倒垸”,团洲垸上一次倒垸还是28年前。作为钱粮湖蓄滞洪区的一部分,团洲垸筑起之后就肩负着使命。蓄滞洪区是防御大洪水的“底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与水为邻,一些蓄滞洪区每逢大汛就面临“倒垸”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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