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有十来年的时候,李妙一也想过放弃。她时常在窗口听见家属毫无缘由地骂出脏话,“甚至十八代祖宗都骂出来,我们还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因为不被理解而心酸,她时常大半夜睡在枕头上哭泣。
当年才二十几岁的李妙一很慌乱,理智告诉她,站在家属的角度考虑问题,尽可能完成对方心愿。于是,她安抚好逝者的父亲,向上级汇报,开始给遗体进行杀虫处理。随后,她再到殡仪馆礼容部沟通,“这个遗体衣服尽可能要最大的。”
甚至有段时间,李妙一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她觉得,死亡实在是离自己太近了,“早死晚死都得死”。好在有领导和同事的开导,这种消极的想法很快被打消了。
“每年催,每年不管。几十年沟通下来,有的说会来,但过了三五年也没来。”李妙一说,很希望有人来认领逝者,好让他们入土为安,“没有家属来认领,这些还得放着,不能火化。有些是他们的孩子不来,后来就关机了。”
“让死者满意很方便,帮他穿好弄好、洗干净,化妆好就行了。但活着的人的需求,却很难满足。”李妙一说,“让两个世界的人满意真的太难了。”
数年后,李妙一才对死亡有了平视的视角。在她看来,人只要不走近殡仪馆,就难以彻底感受到死亡的无助。事实上,死亡是一种自然规律,活着的时候,尽情活着就好。
2024年,在她工作的殡仪馆依然存放着15具无名遗体,时间最长的有20多年,其中不乏孤老。李妙一数年来都在与公安、养老院、居委保持联络,希望能有所推动。
但虽说嘴上忌讳,亲戚家真的到出丧事时,又会来找李妙一,希望帮忙安顿一下。李妙一的姨夫是触高压电死亡的,手臂、脸部有受伤情况。看到自己亲人去世,李妙一心里还是有所触动。她觉得自己作为小辈,既然干了这一行,也要给阿姨一个交代。
李妙一见证了太多人的死亡和哀悼,却很少见过办得很完美的丧事。“几十年来,碰到的办丧事的都是手忙脚乱的。” 她说,看到逝者家属悲痛、悲愤、失声痛哭,心里总想为他们多做些什么。
有时,她还会安慰身边陷入生活困境的姐妹。“如果觉得过不去,就来殡仪馆看一下,有什么想不开的心结也许能打开,看到死亡那一刻,人也会变得豁达,因为最后什么也带不走。”
其中有一具遗体,是因老人生前分遗产不合理,三四个子女扯皮。李妙一曾到他们家敲门,好言相劝,“遗体正常火化,放在殡仪馆毕竟还是有费用的,对不对?”她得到的回话却是:“你不要管,这是我们的事。如果你们火化,我找你们殡仪馆。”
李妙一记得,有位厨师手上布满了老年斑,此人早上9点到岗的第一件事就是搬运遗体,临到中午又去食堂做饭,一人当两人用。后来几年,馆内管理方面将食堂承包了出去,这一状况才逐渐改善。
有一次,她看到一具二十几岁、高度腐烂的尸体,逝者的父亲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孩子的遗体在水里肿胀了几天才打捞上岸,上面还有东西爬来爬去,需要火化处理。公安部门比对完DNA后,逝者的父亲找到李妙一,当场下跪恳求,“一定要让我见儿子最后一面”。
女儿小时候上学,要填报家长工作单位。得知李妙一的工作,老师会投来异样的目光,直言“原来你妈妈是在火葬场烧死人的”。“妈妈也是为人民服务,这是一个庄严而神圣的事业。”看到孩子受了委屈哭着跑回家,她用这样的话安抚。
从事殡葬工作,难免被旁人忌讳。女儿上小学时,老师会投来异样的目光,直言“原来你妈妈是在火葬场烧死人的”;春节给长辈拜年,为了不被亲戚说“触霉头”,李妙一总是让父母替自己去,或者用快递寄送礼品。
也有一些亲戚很忌讳李妙一在殡仪馆工作。有的人话很难听:“这种工作也要做?出100万我都不会去。”一到春节,团圆饭也不会和她一起吃。给长辈拜年时,李妙一都是让爸妈代替去问候或快递寄送礼品。相比之下,年轻的一辈倒是对殡葬业没那么忌讳,接受度更高。
她也有了强迫症,就是特别爱干净。凡是上班穿过的衣服,回到家就要马上换掉;即使换好衣服,在凳子上坐完还是要擦一下,“因为觉得这个凳子不干净,有强迫症一样。”不仅如此,回到家后,她的手和钥匙等物品都要拿酒精消毒。她一度怀疑自己有心理障碍、心理疾病。
买足球app平台30多年前,二十岁出头的李妙一到殡仪馆业务部工作,工作的主要内容是登记死者信息和安排车辆接送。特殊的工作环境,没点胆量是不行的。李妙一开始刻意“练胆子”,比如去现场观摩法医解剖、跟着业内前辈们一起去搬运逝者遗体。
就拿几具孤老遗体来说,逝者死在养老院,养老院让殡仪馆把遗体接走就再无下文。由于年份久远信息量少,养老院早已关停,逝者的亲属和相关居委都没有出面,无人签字,殡仪馆也不能擅自处理遗体。
有些无奈持续时间更久。3月31日,李妙一向记者细数了目前存放在馆内的15具无人认领的遗体,有的在馆内存放了20多年,迟迟没有火化的原因很多。随着清明临近,她和这些逝者生前有过交集的人再次沟通,但也无果。
由于逝者面部面目全非,李妙一只能让工作人员把其脸部用毛巾遮起来。这些都安排好,她才带家属进去。现场有腐臭味,逝者平平躺着,父亲哭得泣不成声。李妙一看着亲人生死两隔,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别无他法。
她回忆说,曾经在办公桌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堆红布袋子,袋子软绵绵的,扎得不紧。踢翻后,从里面掉出了些白色物体。直到旁边的殡葬业前辈把它们一块块捡起,重新拿个袋子扎好,李妙一才得知,这是长年无人认领的逝者的骨和灰,当年馆内地方不大,只能堆在办公室。
1992年,李妙一刚入行,在业务部工作,负责登记死者信息,安排车辆接送。那时候殡仪馆的条件不好,周围比较荒凉,馆外是一片没什么人去的葡萄藤林子,“一个人根本不敢去任何地方。”
“姨夫走了,无力挽回,但我可以让他在最后一程有尊严地、安详地走。”所以,她找到礼容部化好妆,把黑的皮肤稍微变白,看不出之前的痕迹。做好后,她的阿姨也表示满意。
死亡总是让人感到恐惧。李妙一告诉记者,如果老人在家里去世,殡仪馆需要家属去开逝者的死亡证明才能来接,但很多亲属情急之下就会说‘快点来拉走,不然投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