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陈直成了一个热点。他像许多踏足写作领域的体力劳动者以及自甘清贫、执着追求的理想主义者一样,作为被猎奇或者被凝视的对象。甚至,他的名字传播得还要更远。2023年,当今世界最为破圈的、知名的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在自己新书的序言中热情洋溢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们应该庆祝像陈直这样的奇迹——他们证明了哲学不仅仅是一门学科,哲学可以突然中断我们日常生活的进程,让我们产生困惑……今天,我们应该说:让一百个陈直研究哲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摆脱我们不幸困境的出路。”
其实,陈直现在这份即将到期的工作也跟这本书有关。2021年11月,完成初译的他在豆瓣的“海德格尔小组”里发了一个帖子,称自己是一名农民工,翻译了一本哲学专著,想联系出版事宜。几天之内,帖子爆火。媒体随即跟进,某新媒体平台以《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题,发布了对他的采访。
2008年,陈直考入了杭州一所二本大学,他开始有意寻找种种困惑的答案。起初,他阅读的是数学、心理学、语言学等书籍,所获不大。在他看来,这些学科都没有触及最根本的层面。于是,经由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和叔本华,他又转道进入哲学,一路摸索,终于发现海德格尔——这个德国人一生都在思考着“为什么一切都存在着,而不是一切都不存在”。
陈直现在住的地方,被当作书房使用的那间屋子里张贴着一张释迦牟尼像。他从2015年左右开始读一些宗教的东西,虽然一知半解,却很是敬佩这位先知——作为王室太子,他可以决然舍弃掉尘世间的一切,终而修悟成佛,抵达了本质性生存。
此前不久,出版方为《海德格尔导论》做过一场新书分享会,请来陈嘉映和孙周兴——两位中国最顶尖的海德格尔研究者——与陈直对谈。活动的最后,孙周兴特意讲了一段话送给陈直:“要活着,活好了,然后才是哲学,才有可能有哲学。不要把这个事情搞反了。活下来,活好了,这是第一位的,每个人都一样。为了所谓的哲学,为了某种理想活得死去活来的,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惨兮兮的,这是不对的。”
对陈直来说,成家立业从来都没有成为过他的人生规划。或者可以说,他的人生就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可能我是比较不切实际的人,到现在三十几岁,我对未来也缺乏思考缺乏规划,这方面我是比较愚蠢的人。”
但愉悦的同时,他又有些负罪感。在他的理解中,哲学的意义就是将人类的生活方式,从日常、平庸、浅薄的状态转变为更加高阶、深沉、根本的状态。而他自己,之所以沉陷在即时的娱乐中,显然是还没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如今回头去看,这无疑是陈直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日后的一些艰难时刻,他也生出过短暂的懊悔。不过当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接受了。“我那时只想读哲学,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顾,离开学校,我可以更加自由地自学。即便我有那个学历,我在社会中还是会遇到很多困难、有很多障碍。”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直到二十多岁,陈直才从父亲的阴霾中彻底逃离,在此之前,他无数次想到过死亡。这既是一种源于现实遭遇的惊恐,也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质疑与追问——死是什么?生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抛掷到这个世上?每个人又为什么会降生在各自不同、命运相异的时空中?
Betway手机最新下载过去的两年多,他任职于石家庄一所职业学院的校刊编辑部,主要负责校对、排版。一周五天,早八晚五,每月不到五千块,但学校提供家属楼的住房,不用交租,学生食堂也有便宜的饭菜。总的来说,他挺满意这样的生活,衣食无忧,闲暇有余,以至于体重都增长了十几斤。
“坦白说,我都是需要别人帮助才能找到这样的工作,我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对于自己被动的处境,陈直非常清楚,“关于我们在社会上的生存,我还是比较有困惑,我确实没有什么办法。”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感恩于意外获得的关注,“我非常感谢大家,大部分人对我还是比较鼓励、比较支持的,也确实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机会。”
2021年,状态糟糕的陈直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想到自己最开始接触哲学时的憧憬,想到对理解的企望,想到对真理和全新自我的渴求,这些目标都还没有完成。他重新开始阅读,孤注一掷地翻译起了《海德格尔导论》。
退学后的陈直仍旧游荡在哲学的世界里,萨特、克尔凯郭尔、胡塞尔、德勒兹、列维·施特劳斯与流水线共同构成了他的生活二重奏。当然,他不会和别人聊起哲学,在一群农民工中间,这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而且显得太过异类了——他已经表现得像是一个异类了。
本质性生存,是陈直自己创造的一个说法,借鉴自海德格尔的“本真生存”。这是一个颇为抽象的概念,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甚至它还不能算是一种概念,因为陈直自己也无法给出一个单一的具体、凝练和正面描述。然而其所指向的路径却似乎甚为清晰,那就是脱离并超越一切身体性的、社会性的、世俗性的生活。
他对宗教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去年,他读了一本《阿姜曼正传》,又被这位一生谨奉头陀行(注:佛教的一种修行方式,遵守住空闲处、常乞食、着百衲衣等十二项行法)的泰国森林禅师所感染,对苦行有了更大的认同。
为此,陈直一度陷入了苦恼与恐惧之中。他懊恼自己不会说话,或许冒犯了些什么,也有点后悔让妻子一起曝光,遭受无谓的牵连。“那么多人骂,还是有些难以承受。”他推掉了后续的采访邀约,注销了自己的豆瓣账号,只希望风波可以早一点过去。
他曾经也尝试过调整自己,为了至少避免一些轻视,只是终究失败。来学院的这两年倒是有些改变,口吃好了一点,偶尔还被叫去参加一些饭局。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仍旧沉默,独来独往:“我感觉(同事)他们觉得我是个傻子一样。”
对于孙周兴所说的“活好了”,陈直不太清楚究竟该如何理解,他不知道这里的“好”是以什么作为标准来衡量和判断的。他很感谢这位前辈对自己的关心,但这段话他无法完全认同:“当然他说得也没错,如果生存非常艰难,可能其他事情往往也做不了。但我觉得只是这样还是不够。所谓的本质性生存,可能就是要把自己搞得非常紧张的状态。”
不过,除去过于极端的谩骂和羞辱,陈直觉得有些批评或多或少还是有着一定的合理性的。他并不认为公众对于自己的认知与判断完全是一种误解。“我对家庭方面确实不是非常重视,我觉得个体性的生活更好一点,比家庭生活更好。”
所以他也没有想过组建家庭,像大多数人那样去寻找另一个人的陪伴。然而母亲是横亘在其中的羁绊,他绕不开,也不忍绕开:“如果我不结婚的话,她会非常痛苦。因为在农村,她的儿子不结婚,她可能会遭受周边人的一些恶意揣测,甚至言语攻击。我妈早年是比较不幸的,经历过很多苦难,我希望她后半生能够更好。”
只是再过俩月,现在这份工作的合同就要到期了,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留下。这让他有些焦虑,经常都有下一秒便会被辞退的担忧,而且他觉得,如果只靠自己,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条件相仿的工作了。
经此一事,他对出家再无冲动。但宗教的感召力和指引性还在,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未来自己能从世俗生活中退隐,走一条宗教的道路。“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实际上至少在未来十年之内是不太可能发生的,甚至也有可能完全不会发生。”所以目前他给自己立下一个中道的决心,包括但不限于:不喝酒不吸烟、不吃喝玩乐、不去娱乐场所、每天花费20元以下、睡眠时间控制在7小时以内、每天至少内观半小时或一小时。他称之为“现实主义的苦行主义”。
当然,这是后话。但一份来自石家庄的面试邀请,确实在那篇报道刷屏不久便送到了陈直面前。据说,学院领导当时讲了一句话:“这个陈直让他不要那么辛苦,每天干完12小时还要去搞哲学。”
有些时候,陈直也觉得自己做得太差,对家人有所愧疚。但他无能为力,至少目前只能如此。“我在现实生活当中搞不定,没有办法,不知所措。这跟我的性格有一些关系。”
暂别哲学的日子,陈直会刷刷知乎、B站或者抖音打发时间。最近有段时间他就没怎么进行过阅读,偶然在抖音看到了一条广告,入了短剧的坑。“我之前知道,但是没有看过,这半个月看了一些,感觉让人非常轻松非常爽。”
他常常会想,如果不是那样一个童年,自己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充满了压抑和痛苦:“我从小身处在恶劣的环境之中,长期经历家庭暴力,所以受到非常多的创伤。”所有的戕害来自父亲,一个他不愿再去提起的人,但他的内向、敏感、淡漠和虚空却像那个人投下的暗影一般,始终笼罩,挥散不去。
最大的亏负在孩子身上。婚后一年,妻子剖腹产诞下了一个男婴,对这个骨血相连的新生命,他没有太强烈的感觉。孩子出生后就一直被留在老家,跟着奶奶长大,陈直每半年回去看望一次。妻子有想过把孩子带在身边,但他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因此他也担心相似的宿命延续到下一代身上,虽然对于孩子,他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感情。“我可以说是一个父权制的受害者,我肯定是不希望自己成为父权制的代表,所以我能够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减少我(对孩子)的影响。”
关于结婚的初衷,陈直从不掩饰,他几乎在每一次采访中都有提及,而这些讲述不可能丝毫不被妻子看到。“之前有一些记者也跟她说了。”虽然妻子一直没有说过什么,但陈直清楚她肯定已经知道了,“她可能确实会有一些失落,但也是能够理解的,不是不能接受。因为我们是相亲,不是因为感情。而且我妈对她还不错,我和她也不存在什么矛盾。”
只是时至今日,他还是会时不常地“放弃”哲学。“我经常性地心里非常焦虑,不想去思考什么哲学,因为没有意义,它对很具体很现实的生活不能产生帮助。哲学的东西也非常枯燥非常困难,要费力,要头疼,有时候我很长时间都不会主动去读。”
哲学给了陈直许多全新的经验,他感到自己似乎正在脱离混沌,一切变得透彻而可以理解。但同时,哲学也带来深重的无力。他的知识基础在那些玄奥晦涩的语句面前常常捉襟见肘,有时想写一点关于哲学的文章,最多不过几百字就写不出来了。体力劳动又在争抢着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生活遍地狼藉,智识自然更成奢望。2017年后,有三年时间,他都不再碰哲学,书扔了,笔记也删了。
于是2020年初,他接受了相亲的安排。女孩是同一个县的,两个人很快领证,在老家摆了酒席、拜过宗祠,婚就算结完了。婚礼的日子他忘了,只记得是年底。这是他对人生的一次妥协,是他为母亲做出的牺牲。
这也是他迄今为止做得最久的一份工作了。之前的十几年里,他辗转于北京、江苏、浙江、广东和福建,在各种各样的工厂里充当着螺丝钉,时间最长的也才待过半年左右。
“如果可以不用跟别人进行各个方面的接触,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状态。”陈直认同萨特的那句“他人即地狱”,他不想与人产生冲突,却又缺乏兴趣将彼此的连接处理圆润。一切都是浪费时间,只有一个人的生活才“更加关乎我们自身的本质的问题”。
陈直从前完全没有接触过哲学,他像推开了一扇春光乍泄的窗子一样,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新鲜的氧气。沉醉其中的他把一切都扔到脑后,每天泡在图书馆里,不去上课,也不去考试。学校不会容许一个学生的荒废,大二暑假刚过,他便收到了劝退的通知。
译作的责编了解陈直的情况,主动帮他寻找合适的工作。最开始联系到的是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但是待遇一般。陈直已经做了各种打算,他考了驾照准备去开网约车,还在外卖平台上申请了骑手资格。后来,出版社的领导打了个电话给责编,表示可以推荐一个岗位给陈直。
婚姻里的陈直会给妻子做饭、洗衣服,他脾气也好,基本不会发火生气,对很多事都很宽容,他还会坦率地跟妻子诉说一些真实的想法,尽管在琐碎的日常之外,他们没有太多共同的话题。
但代价不是没有,尤其是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成为焦点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不得不随时经受检视与评判。《海德格尔导论》出版后,陈直再次被人们记起,他接受了几个采访,更加完整地将自己陈列于公众眼前。然而指摘接踵而至,矛头主要集中在他与家庭的关系上,有人说他对妻儿太过冷漠,有人说他缺少担当和责任,还有人说他就不该结婚生子。其中一些责难攻击更为猛烈。
今年5月,陈直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由铸刻文化和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这是美国学者理查德·波尔特写就于1999年的一部著作,对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进行了整体概述和新颖读解。陈直从2021年开始翻译,两百页左右的内容,断断续续用了四个月时间。
难以融入群体,是陈直怠倦工作的另一重因素。他为人孤僻,从不进行主动交流,即使勉强开口,三两句也便词穷。但再寡言,时间一久都会被人认识,这让他更不舒服,觉得自己陷入了排挤之中。他因此而患上过口吃的毛病,严重的时候,连一些最常用的词都讲不出来。
从前打工的时候,陈直只干短工,长期的活儿,他干不下去。短工的工资按时结薪,比长期工略高一些,但真想挣钱得靠加班。他没有那么拼命,赶上没有休息日的厂子,哪怕扣钱也要给自己请几天假。“实际上我也经常感到自己可能有些懒惰,但是我又觉得如果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专注于某个事务性的工作,有些不太值得。”
他曾经动过出家的念头,一个人跑去了一座寺庙。结果让他有些失望,那里有各种程式规整的仪式,在他看来都是迷信而已,并不属于真正的佛学。“宗教是对我们自身存在的一种更透彻的理解,它是非常思辨的,而不是要去信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