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会谈中,泾源县官方向陈世富表示,“不管(黑果花楸)国际、国内市场(现在)怎么样,实际情况是,这个产业在泾源县做得确实不怎么样”,“现在地里树苗没有那么多,挂果率也没有那么高”。
土地合同约定,村委会有权在出租期满后收回出租土地的经营权。而按投资协议,泾源县政府提供的土地从第六年开始,辽宁富康源种植的苗木按照收益比例由农户采取以土地租金入股的方式参与分红。
沟通中,陈世富向村民代表表示,自己要续租,地租每年春节前付。他对澎湃新闻解释说,8月中旬果实成熟,卖掉的收益足够支付地租。
负责带班为大湾乡某村种植黑果花楸的蒋大伟(化名)说,当时,有两车拉到该村的树,树根是干的,他没让卸车,“后来拉哪了,我就不知道了”。
陈世富曾就黑果花楸被羊啃、被毁两次报警,民警均表示,因存在地租拖欠,属民事纠纷,警方不受理。建议陈世富找政府,或诉讼解决。
一些参与栽种苗木的村民的工资也未结清。仅新民乡2020年秋季-至2021年春季的栽种费,便超过两百万元。负责大湾乡某村黑果花楸种植的带班村民说,严格说,他们并非包工程,只是工资高些,每天350元,起找人和带头作用。但村民都是谁找他们干活就找谁要工资。该乡有四五个和他一样的带班村民,因村民工资、机械费一直没发,有人已经起诉乡政府,判决书下来了,但至今没拿到钱。
《泾源县自然资源局2020年秋季至2021年春季黑果花楸种植推广项目技术人员分组通知》所附《黑果花楸栽植技术方案》明确提到,要求苗木健壮、根系完整,无机械损伤。苗木调运要严把质量关,供苗必须采取保湿措施对苗木(如定期加水、冰块降温、包根等),防止长距离运输导致苗木根部缺水和风干。
之后,当地政府组织帮这些村民种上了黑果花楸。其中一村民对澎湃新闻说,当时政府种完让村民管理,第二年活的不好,“村民不管这些,就给毁了”。
新民乡先进村多名村民说,为推广黑果花楸,村里把地租了过去,说每年租金500元,等以后见了效益,给村民管理,村民卖果收益。
公开报道显示,黑果花楸在欧美等地有多年种植和食用历史,有“不老莓”之称,富含花青素、黄酮、多酚等物质,集食用、药用、生态价值于一体。
前述10多名村民证实,后来,因栽种不及,许多村把树堆在沟里或用勾机挖的槽里,根部埋上土,再浇些水。栽时,再用勾机挖出来运到地头。尽管努力抢种,但因上冻,只能第二年开春再种。第二年开春,一些树根都干了。
澎湃新闻在泾源县实地调查发现,欠租和毁林事件引发的引进企业与政府间的纠葛,只是当地5年来“有些激进”地推广黑果花楸项目留下的“后遗症”之一——集中投入大量资金造成财政负担,急于形成规模大量采购苗木仓促栽种,后期维护管理不善,效益不如预期,群众失去兴趣,种种问题导致的不适后果逐渐浮现。
其介绍,若管理到位,亩产可达三四千斤。去年,还有辽宁的商人过来想收果。照片显示,今年他种的黑果花楸挂果不错,许多枝条被压弯。8月中旬就可以收获,他计划将鲜果全部加工成原浆产品,有客户已经订货。
顶级pt1382019年前后,泾源县开始将黑果花楸经果林种植作为一项扶贫产业大力推广,陈世富经招商引资到当地租用村集体耕地开展种植,并获由政府承担租地费用的优惠支持。然而,5年租地合同期满后,仍有百余万租金被拖欠,这引起出租土地的村委会及村民的不满。
技术方案显示,6年生黑果花楸平地漏斗坑应宽120公分、长120公分、深80公分。坡地、山地鱼鳞坑应宽100公分、长100公分、深80公分。多名带班栽种的村民表示,他们没见过技术方案,都是按县里技术人员要求,挖直径80公分、60公分深的园坑。“可能是为赶进度,还省人工吧。”徐林推测。
公开信息显示,2022年后,泾源县官方对黑果花楸的宣传明显减少。泾源县政府官网2023年11月发布的署名泾源县政府办的文章《泾源县山林权存在四大堵点亟待解决》提到,“近几年,引进经果树也受本地气候影响导致效益不够明显,林农栽植的积极性不高,制约了全县山林权改革进度”。
多名村民证实,他们雇机器,先犁一遍,再用旋耕机翻,约1米高的黑果花楸树,被打烂、埋进地里。毁林的原因,有些村民觉得地租总被拖欠;还有些村民说是因村委会表示不想再出租耕地,就毁掉复耕了。
陈世富向澎湃新闻表示,不结清地租,村民不会同意续租。受前几年疫情等影响,自己在辽宁的黑果花楸、种猪繁育项目资金断裂,也难以垫资。
华阴市晨旭黑果花楸种植有限公司在陕西华阴种植有数千亩黑果花楸。其董事长陈辉表示,黑果花楸2018年才被公告为新食品原料,像蓝莓一样,市场接受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因国内种植面积不高,疫情也已结束,市场需求、发展前景是有空间的。
2016年2月2日,国家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首次对黑果腺肋花楸果实作出安全性评估意见,委托人为陈世富实际控制的辽宁富康源黑果花楸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辽宁富康源”)。根据该安全性评估意见,2018年9月,国家卫健委公告黑果腺肋花楸果实为新食品原料。
5月13日上午,陈世富曾与泾源县政府、县自然资源局、泾河源镇、兴盛乡有关领导等会谈。当天下午,他和县有关部门一起,到3个村与村民代表进行沟通。
投资协议约定,泾源县政府在本地园林景观绿化工程或产业推广中,可优先选用辽宁富康源培育的同类型优质黑果花楸种苗,并向同生态类型地区推荐,支持参与竞标和生态绿化工程建设。
辽宁黑果花楸种植户江哲(化名)介绍,2020年疫情严重,“出不来进不去”,市场不好,也没企业收果。因地租等成本高昂,为避免损失,当地许多种植户不想再种。恰好宁夏皇达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到当地收树,就把树以几元钱一棵的价钱卖掉,退租了土地。江哲种有一千多亩黑果花楸,是2014年种的。其介绍,卖树时,是用勾机挖起的,宁夏皇达在当地的人负责装车。
泾源县政府官网公开的《关于对2019-2020年度大湾乡杨岭村、董庄村、牛营村苗木产业调结构种植黑果花楸资金兑付的公示》显示,大湾乡推广黑果花楸,将90户村民的云杉等树移到别处,补偿苗木款达748万元。该公示发布时间为2023年3月,截至当时,补偿苗木款还有651万没有支付给村民。
此外,泾源县政府和辽宁富康源所签投资协议约定,黑果花楸项目一期,政府种植面积需采购辽宁富康源的“富康源1号”。该黑果花楸品种曾获林业部门创新奖。
据泾源县融媒体中心微信公号2020年11月报道,该县黑果花楸种植正在如火如荼地铺开,在冬季封冻前完成栽种任务,当年当地种植黑果花楸1万亩。2021年9月,固原市媒体报道称,泾源县7个乡镇共种植3万亩,黑果花楸也被称为“致富果”。
当时,泾源县某乡每天300名村民抢种,人力仍然不够。“2020年11月中旬的一天,就拉来16车。”徐林回忆,当时,他们连夜卸车。下雪天,也没停止种植。“那么多树,就堆在那里。”
黄花乡下胭村一村民告诉澎湃新闻,该村2020年底种植50多亩黑果花楸,因为第二年成活率不理想,村里也不给地租,村民就直接毁掉复耕了。
7月25日,泾源县官方向澎湃新闻作出书面回复称,按照当初协议规定,五年租赁到期后,由宁夏富康源与村委和村民就续租以及土地流转收回问题进行协商处理,同时由该企业按照自主经营管理原则对其种植的黑果花楸自行负责管护处理。
前述宁夏皇达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21年3月中标的价值1400多万元的六年生黑果花楸树,于2020年11月运到泾源,并分到乡镇各村栽种。
对此,泾源县官方曾向陈世富表示,目前的实际情况是,“黑果花楸产业在泾源县做得确实不怎么样”,“现在地里树苗没有那么多,挂果率也没有那么高”, 但“没有说做哪个产业一定成功的”。
澎湃新闻看到,背山还有些没被毁的黑果花楸地,要么非常稀疏,要么有的树虽然不小,但没怎么挂果。还有的,一块地里都是已经死掉干枯的黑果花楸。
泾源县官方表示,一个县发展的产业很多,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项目在泾源走到今天,符合市场规律,“没有说做哪个产业一定成功的”。
7月26日下午,泾源县林草局负责人对澎湃新闻称,经核实,确实存在村民毁林复耕。他表示,政府就此问题曾跟陈世富沟通过,建议陈起诉村民,通过诉讼解决。
澎湃新闻注意到,宁夏富康源和3个村委会所签土地合同,地租的支付时间、方式,约定仅为“按照政府相关文件执行”。合同许多条款没有填写,为空白,包括“承租期满,关于土地恢复原状等事项的约定”一项,没有具体内容。
在泾源县,还有一家企业种植黑果花楸,名为宁夏金兴源野樱莓科技开发有限公司。该企业最早也是从陈世富处引苗的。企业负责人于文学介绍,其目前种有160亩黑果花楸,管理不算到位,今年亩产量在2000斤左右。近年除疫情,鲜果价格一直很稳定,3元每斤。6斤鲜果能晒1斤干果,他在自己经营的民宿里销售,每斤干果卖四五十元。去年因为受灾,只收了三四吨,他找工厂代加工成了包装好的原浆产品,在民宿卖。
负责带班为泾源县某乡种植黑果花楸的徐林(化名)说,当时,他跟乡领导反映,拉来的树根被挖伤,有些还干了,栽上活不了。“乡领导说栽不活不要栽,树绝对不能卸车。没过一会,乡领导又打电话,说卸下来栽吧,两三棵栽一个坑,看能活一棵不。”徐林说,“上面压下来他也没办法。”
与澎湃新闻实地了解的情况不同,回复称并无毁林情况,并称在2019年-2024年期间,因企业管护不善造成了部分苗木出现干枯死亡现象。
但陈世富称该补贴至今未到位,目前,宁夏富康源已被设备公司起诉,成为被执行人。泾源县相关负责人向澎湃新闻表示,该补贴应为工业项目补贴,“好像县里给到工业园区了”,确切信息还要查一下会议纪要,落实一下。不过,截至发稿,澎湃新闻未获回应。
泾源县一退休干部表示,决定发展黑果花楸项目前,当地做了充足调研、论证。政府的初心,是造福百姓,不过,实施中确实有些激进。
项目上马,陈世富实际控制的宁夏富康源黑果花楸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宁夏富康源”)在泾源县成立。2019年3月、4月,该公司分别与泾河源镇兰大庄村、上秦村,兴盛乡上金村签订《农村土地经营权出租合同》,分别承租耕地1445亩、120亩、497亩,合计2062亩。租期均为五年,土地租金每亩500元/年。
会谈中,陈世富提出,其被毁的黑果花楸林,县里应负责补种,或赔偿损失。泾源县官方当场表示,这需要有法律依据,应该“谁毁掉的找谁(负)责任”。
经招商引资,2018年12月,甲方泾源县政府和乙方辽宁富康源签订了《黑果花楸投资项目合作协议书》。投资协议约定,由甲方提供适宜土地,并给予乙方五年免土地租费支持;2019年种植面积3000亩,双方各实施1500亩。产果由乙方负责收购,收购价按当年市场价确定,最低6元/公斤;种植基地规模达到3000亩以上,并形成规模产量,由乙方投资建设加工企业。
“地方政府发展产业经济,应该多一些耐心、细心。”对于上述地方发展产业出现的种种问题,知名经济学家、北京师范大学政府管理研究院副院长宋向清向澎湃新闻表示,若急于求成,甚至追求政绩,没有脚踏实地,不尊重规律,就会盲目投资,可能“好心办坏事”。
2021年3月25日发布的《泾源县自然资源局2021年“四个一”林草产业推广工程所需苗木、种子及物理阻隔网采购项目中标公告》显示,黑果花楸苗木采购数量为100万棵,规格型号为“六年生,1.5m≤H≤1.8m,10分枝以上”,单价为14.8元/株。宁夏皇达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中标,金额1480万元。
2024年6月21日,澎湃新闻看到,先进村和杨堡村原本种植黑果花楸的一块千亩连片坡地,曾是该乡示范点,山头还建有两座木质观光平台。不过,这一片地今年4月已被村民毁掉复耕。多名先进村村民说,因为村里只给了一年地租;种的黑果花楸成活率不高,管理跟不上,挂果率差,村民也不愿意接手。
村民复耕后多种上了玉米。“泾源黄牛”国内知名,当地村民种玉米基本都是做青储。有村民介绍,每亩青储可卖1200元左右,利润和地租差不多,但出租土地省很多人工。3个村受访的绝大多数村民向澎湃新闻表示,只要地租支付及时,他们愿意继续出租土地。
上述会谈中,陈世富称,县里曾答应免费提供数百亩育苗基地,后来只落实了30多亩,没一两年便因政府拖欠地租,被村民毁掉。对此,泾源县官方表示,育苗基地当时没有签协议,该问题需进一步落实。
上秦村、上金村村委会盖章的统计表显示,上秦村原有120亩黑果花楸树,现有100亩;上金村原有497亩,现有366亩。陈世富称,兰大庄村原有1445亩,“村主任说毁得还剩400亩,但被羊啃了。地不再租给我,也不用统计了”。
泾源县政协主席李刚向澎湃新闻介绍,推广种植有三种模式,一是政府采购苗给村集体,村集体经济组织租村民的地种植,有效益后,给村民管理。二是政府采购苗,并帮村民种好,村民管理、获取收益。第三种,在扶贫移民搬迁后的土地上种植,政府采购苗木,村集体进行管理、获取收益。
澎湃新闻看到,陈世富购买的黑果花楸生产线确已进驻泾源县工业园区。不过,厂房大门紧锁。陈世富承认,实际上,受疫情、2023年5月黑果花楸正开花时遭遇极端暴雨基本绝收的影响,这些年,生产线基本处于闲置状况。
不过,截至6月13日,兰大庄村、上秦村村民地租已结清,上金村则没有。7月25日,泾源县官方回复澎湃新闻表示,5 年来,县政府及时履行责任,各方筹措支付地租资金,上金村的土地租金正在完善手续,近日内支付。
陈世富提供的宁夏富康源、设备公司、泾源县轻工业产业园区管理委员会盖章的三方协议显示:宁夏富康源2020年耗资近400万采购了“花楸浓缩汁生产线”,进驻泾源县轻工产业园区。2021年,产业园区承诺81.8万元的设备尾款在宁夏富康源享受的政策补贴资金中一次性支付给设备公司。
大湾乡某村一村民告诉澎湃新闻,2020年秋,政府说黑果花楸是经果林,政府帮忙种植,村民管理,有人回收。最后该村种了几百亩,但连着两年没什么效益,2022年村民找乡里要说法,乡里给村民每亩地补偿了300元。2023年,村民就把地毁掉种上了玉米,只剩几十亩村集体的地还没有毁。其拍摄的视频显示,这些黑果花楸树,挂果很少。
陈世富称,当地政府曾表示最终种植规模5~10万亩。为此,他在辽宁租地千亩,进行育苗。2019年、2020年,政府确实采购了他的黑果花楸苗,在全县推广种植。但从2020年秋起,不再采购其苗木。其遭受损失,在泾源的种植和加工项目资金断裂。
公开信息显示,除2021年3月大量采购黑果花楸六年生树,2019年、2020年,泾源县曾耗资千万元采购黑果花楸两年苗推广种植。不过,澎湃新闻实地调查发现,因种植、管理等问题,这些苗木成活率不理想。
这些地是难以耕种的坡地,村民们希望有人租。澎湃新闻采访时,有村民正在一块种着药材的坡地里除草,其称,黑果花楸被毁后,这块地每亩租金每年只有50元。
2020年底曾在泾源县新民乡、大湾乡、黄花乡种黑果花楸的10多名村民证实,这些树高超过1.5米,有的甚至一人多高。是横着装运的,用半挂车从辽宁等地拉过来,根部没有土,也没有包根。有些树的根部受损,有的根部干了,还有的树枝“一掰就断”。
兰大庄村、上金村、上秦村多名村民向澎湃新闻证实,当时出租土地,就是到村委会登记一下自家的地块和面积;他们知道是招商引资项目,地租是县里出;因地租总被拖欠,许多村民都去讨要过。
“先去村里,后来去乡里、县里……我就去要过七八次。每次村里去七八个人、十几个人。一说就是没钱,不是不给,让等等。”上金村一村民说。
3个村的多名村民介绍,今年3月、4月,土地合同相继到期,县里仍欠兰大庄、上秦村村民一年地租,上金村村民两年地租。经计算,约130万元。
他指出,地方政府招商引资、发展产业经济,要到市场上调研,与供需双方对话,掌握投资规律,把企业诉求转化为政策支点,把百姓需求变成文件核心。地方政府应做一个“倾听者”,听企业说、听工程师说、听老百姓说,根据他们所言,做好统筹规划,做好政策设计,做好推广布局,做好引导规范。
媒体报道的“3万亩黑果花楸”,如今还剩多少亩?总共投资多少?对此,泾源县官方向澎湃新闻表示,还在统计中。截至发稿,澎湃新闻未获回复。
泾源县如今面临的窘境具有典型性,招商引资优惠政策反而给地方带来压力的现象,早已引起注意。在《瞭望》新闻周刊2023年10月的报道中,记者曾采访数十位县级主官,剖析各地招商引资过程中存在的乱象。其中包括个别地方招商模式停留在拼土地、拼政策,不计成本推出优惠政策,反而给地方带来负担,透支政府公信力。报道建议,各地招商时应尽力而为、量力而行。
上述会谈中,泾源县官方表示,土地合同已经到期,林木挂果率还比较低,如村民不愿以地租入股,陈世富要在一定日期内与村民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