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雾水”是很多没有经过相关培训,却又不得不面对班里有心理问题学生的教师们的内心写照。刘琦感到,教学资格证考试、学校教职工编制考试要求的,以及学校一般教师培训传授的那些知识和能力,对于处理这种情况来说并不万全。“希望学校或者教育部门能够出台一些规定,把对待此类学生的做法标准化、程序化,这样我们心里更有底些。”刘琦说。
需要明确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休学青少年最好的归宿都是复学。杜奕说,例如,因被异性造谣困扰而时常应激恐惧的女生,或是高功能同时也高敏感的特殊少年,他们在家里自学,远离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刺激和伤害的外部环境,反而更有利于他们的发展。
如何帮助有心理问题的儿童青少年更好地恢复社会功能?《2024年儿童青少年抑郁治疗与康复痛点调研报告》指出,孩子休学期间,应给予其充分的心理支持和康复指导,以帮助他们调整情绪,重建自信。该报告建议,家庭、学校和社会共同努力,构建一个支持性的康复环境。
杜奕建议,长期休学或长期请病假的青少年在准备复学时,可以接受家庭咨询。咨询师需详细了解休学期间孩子的表现以及复学建议是谁提出的,如果孩子和家长达成一致,想要复学,那就应当告知家长关于孩子复学后将会面临的困难。家长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如何帮助孩子度过复学适应期。
离所在的八年级5班教室仅差几步时,班里隐隐传来的说笑声让她所有的心理建设瞬间土崩瓦解。她背过身紧贴墙壁站着,休学前恐怖的回忆如泰山般压来,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此前班里分小组研讨,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她只好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和习题本面面相觑时的尴尬。她感到头重脚轻,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没有维持好平衡,书包的重量使她跌坐在地。一个陌生同学路过,好奇地打量着她,正在同学犹豫是否要施以援手时,江月双手撑地起身,夺路而逃,顶着一片空白的大脑跑出校门。就这样,第一次复学的尝试戛然而止。
“真想哪天眼睛一闭就不用再睁开了,没有一件事不折磨我。”乔真说。乔真在去年有过一次复学经历,只坚持了两周就又回家了。“实在受不了学校的氛围,我每天不是睡不醒,就是幻想着怎么通过各种手段逃离。上课跟不上,头晕眼花,看不清习题,反应慢,表达能力混乱,再加上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没有人愿意跟我对话超过3句,更不可能交到朋友了。”
刘琦的心突然“提了一下”。她记得在自己的学生时代,班里恰好也有一名患抑郁和焦虑的同学。“当时我没有尝试过跟他近距离接触,现在没办法逃避了,只能一边努力,一边看运气了。”她在社交账号中,转发和收藏了大量如“学生心理危机情况报告模板”“新老师对心理问题学生的保命法则”等资料和经验帖,好让自己不至于乱了阵脚。
在杭州有晴天社会心理服务中心主任、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杜奕看来,从社会层面将青少年患者、家长和学校联系起来,构建一个合力整体,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家长需要注意避免用单一价值观给有特长、有梦想的孩子带来伤害。”杜奕说,“希望家长能够认识到,孩子休学并不意味着他的人生就此失败。孩子只是在尝试融入学校生活的赛道上暂时受挫,但他的人生还是要继续的。”杜奕说。
当下,学生群体心理健康问题日益突出,且呈低龄化趋势。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近几年的国民心理健康调查报告显示,中小学生的抑郁检出率逐年提升。其中,由于心理问题而不得不选择休学治疗的儿童青少年不在少数。
对于走上艰难复学之路的青少年,朋辈的陪伴和支持对于他们度过“复学适应期”非常重要。杜奕建议,可以先找一个“饭搭子”一起吃饭,一起喝奶茶,一起在操场上走……
被调查的大部分家长(71.9%)认为,休学对孩子的抑郁康复有积极作用,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希望孩子能尽快复学,以免耽误学业。然而,孩子在复学的过程中却会面临诸多挑战——学习压力,学校的标准化管理,陌生的环境和人际关系等,这些都可能成为复学路上的绊脚石。
像这样痛苦无措的复学青少年还有很多。“两天已经哭了无数次。我没有不用心,但我就是什么都记不住……可能我的脑子真的已经坏掉了”“唯一的朋友也升学走了,新班级谁也不认识,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这个开学季前后,社交平台上不断涌现的痛苦发声让人揪心。而这是新学期的第一周,这些“心病”少年是否能够走完复学之路,还有待验证。
在一位心理博主的粉丝群里,成员都是家中有因心理疾病休学的子女的家长。他们会定时收看群主的答疑直播并连线提问,在群里热烈而焦灼地展开讨论。
在众多茫然无措的家长中,也不乏令人欣慰的成功案例。46岁的张丽梅有一个高考后休学了1年的女儿。女儿由于高考失利而精神崩溃,她一边四处求助,一边耐心陪伴。后来,女儿逐渐恢复了一些社会功能,暑假还去奶茶店做了短期工。前两天,女儿主动提出复学,并且只身前往离家两小时车程的省城大学报到。这个过程中,女儿全程和她保持着积极的联系。
儿童青少年社会功能恢复主要指回归校园,恢复学业与社交。《2024年儿童青少年抑郁治疗与康复痛点调研报告》显示,有27.74%的被调查孩子经过抗抑郁治疗后无明显症状,已恢复社会功能;有27.09%的被调查孩子有残留症状,但已恢复社会功能;仍有28.79%的被调查孩子有残留症状,社会功能未恢复;另外,有16.38%的被调查孩子持续有症状,未康复。总体上,家长认为孩子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恢复情况最好,在工作学习方面的功能恢复最差。
虽然有强烈的回归正常生活的愿望,但过程中的煎熬依然无法避免。“其实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之前在学校,人际关系和成绩都不好,被无视,被孤立,一是因为我笨和懦弱,二是因为我不主动交流求助,但这也不是我想改就能立刻改的。”江月说,看到同龄的和比自己小的同学们都有好朋友、小团体,每天说笑打闹,绝望和自我否定就会弥漫开来,“为什么其他人都那么有生命力,而我就像一块木头,有时又像一只在阴暗中爬行的小鼠。”
“还有的老师和同学,看到我手上的疤,就一个劲儿盯着看,还问东问西,让我很烦。”乔真补充道,“大概许多人是以对别人说教的方式来排遣自己的压力吧。”
其次,老师还需注意,在班里迎来有心理问题的复学学生时,过于热情和过于冷淡都是不合适的。“比如,有些班主任会出于善意,在班会上隆重地欢迎某个同学回归,这会让学生难以接受,心理遭受冲击。”
今年5月,由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国民心理健康评估发展中心与青少年抑郁支持平台——“渡过”共同发布的《2024年儿童青少年抑郁治疗与康复痛点调研报告》显示,在被调查的诊断为情绪障碍的儿童青少年中,曾经有过请假经历的占82.3%,有过休学经历的占53.85%,平均休学次数为1.71次。第一次休学的平均年龄为13.74岁,主要集中在14岁。
“爸爸妈妈很辛苦,他们对我很好,不给我压力。因为我的病,他们经常伤心叹气,虽然避着我,但我还是看到了。”这份内疚时常刺痛着江月的心。
此外,任课老师还要做好心理准备,复学的孩子可能在短时间内会给班级管理造成一些困难。杜奕建议,学校可以量力采购一些社会心理援助类的服务项目,对教师进行心理培训,对复学学生进行测评,并在学校领导、班主任老师、家长之间建立沟通的桥梁,形成“家、校、医、社”四方联动的工作模式。
杜奕说,自伤问题也叫“非自杀性自伤”。多数孩子的自伤和自残行为是为了缓解压力,释放情绪。“有些孩子想跳楼,站到楼上划自己几刀,就不跳了。老师在发现学生有自伤或自残行为后,要私下跟这个学生谈话,带其去学校心理辅导室进行相对专业的咨询和评估。”杜奕提醒,不要把自伤当成一种不好的行为去严厉禁止。“那种让所有的孩子把袖子撸起来,检查有没有割过自己,有的话要请家长、写检查的应对方式是最糟糕的。”
而对于休学时间较长、复学希望渺茫的部分青少年,如果他们仍然具有社会功能,愿意运用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另谋出路,比如做博主、当游戏代打、写小说、从事美工设计等,可能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此外,还要适当锻炼身体,遵医嘱吃药,不擅自停药。在生理舒适愉悦的前提下,再关注学业。如果精力有限,无法跟上所有功课,那就只专注学习一两门自己最喜欢的课,培养出自己的优势学科。“有优势学科,有喜欢的朋友,有关系比较好的老师,在学校的信心就能维持住。只要身边有一个或更多个支持因素,就不会太糟糕。”杜奕说。
湖北的刘琦是入职不到两年的一名青年教师,去年担任了班主任。今年8月,她接到学校通知,班里会来一名因抑郁症休学后复学的插班生。
kook官方网站在线登录9月2日,14岁的江月在学校行政楼下告别母亲,背着书包独自向初中教学楼走去。半年前,她曾因重度焦虑、不时惊恐发作而休学。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她在这个开学季重新回到了校园。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刚加入群聊时,就有群成员私信来问“你是孩子的父母吗?我们家孩子17岁,抑郁,每天只会打游戏。你家的呢?这到底怎么办?”难以猜测这是她主动开启的第几场相同的对话。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河南的程晓身上。这位年轻教师在去年“迎接”了一名曾有心理问题的复学学生,她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她对这名同学从不进行严厉的说教,学生提出请假她也从不为难。此外,她还将这名学生的心理和行为动态记录下来汇报给学校和家长。她认为自己做了一切老师该做的日常德育和教学工作。“后来这名同学开始旷课。”程晓说,“我去找过他两次,其中有一次看见他骑在4楼天台的栏杆上要往下跳,而这时他的家长正在致电教务处和年级主任,让我把他管住劝服,我也是一头雾水啊……”
“孩子复学的两个月内,属于适应期。孩子第一天去上学,东西都收拾准备好了,自己也给自己打气,什么都很好,但是有可能上学的那一刻,就不行了,甚至已经到了学校门口,却还是进不去。”杜奕说,“这种情况家长要做好心理准备,不是孩子说话不算话,而是他真的努力了,但确实走不进去。在两个月的适应期中,孩子可能出现各种类似问题,但只要孩子逐渐不反感,没有太多的排斥心理,愿意维持和融入就可以。”
程晓也向记者叹息,学生实在太多,作为老师没有办法对每个学生的言行都一一把控,也没有办法完全阻止班里其他学生对复学学生不同程度的打扰和区别对待。“老师除了教学任务外,还有一大堆日常工作,精力实在不足。而复学学生又基本不跟我们交心沟通,我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她随即提出了另一个疑问:“他们也没有去找过学校的心理老师,或许心理老师更适合对其进行关照?”